《瞭望》新闻周刊封面专题——能动世界(3)

即将点亮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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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0年非洲跨洲跨区电力流示意图 

◇ “非洲国家未来10年、15年的电力发展整体道路,我们基本都规划到位了。” 

◇ “我们的规划是站在整个非洲的角度,是为他们的发展凝聚共识。” 

几年前第一次来非洲,孙连明最深的印象是,确实“黑”。 

他住在埃塞俄比亚首都的使馆区,一天停电“十次八次”。没办法,每栋楼都配备了柴油发电机。那边电闸一跳,这边马上熟练地“蹦蹦”起来,无缝衔接。 

尽管有心理准备,电荒还是超乎了想象。他还记得在埃塞俄比亚电力部开会时突如其来的断电,刚果(布)政府大楼因供电能力不足而停工的空调、部长办公室里的电扇,和西服革履下的满头大汗。 

就在这位全球能源互联网发展合作组织(下称合作组织)运行局局长助理来到这片土地的60多年前,加纳成为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第一个脱离西方殖民统治的国家。数十年求索,曾经的“绝望大陆”战胜了殖民者,逐渐终结内战、改变依附性经济地位,终于站在了工业化的门槛前。 

现在,电,成了一道关。世界第一台发电机问世190年后的今天,仍有近6亿的无电人口生活在这片世界文明发源地,9亿非洲人用薪柴、木炭等做饭和取暖,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平均电价达14美分/千瓦时,是发展中国家平均电价的2~3倍。 

这里,一半以上的工业园区经常性断电停电。非洲铝矾土、铁矿石、铜矿等重要矿产资源储量均居世界前列,却由于能源电力短缺、用电成本高昂,无法支撑冶炼加工业发展,80%以上的矿产只能以初级产品的形式出口。 

当电力失去保障,贫穷、落后便成为难以挥去的标签。 

“非洲不能在黑暗中发展。”非洲联盟副主席奎西·夸第说。 

抱着金饭碗要饭吃 

从某种角度看,非洲“不缺电”。 

水从南非高原山脉上汇聚。越过博约马瀑布,始称刚果河,先向西北,后折西南。穿过中部非洲最大城市金沙萨,地势陡降。峡谷、急滩、陡坡之后,河水猛然冲向大地顶端,跃入虚空,戛然跌落。如此30余次,为刚果河下游金沙萨至入海口的400多公里河段,带来了280米的总落差和巨大的势能与动能。据合作组织测算,仅此河段可集中开发的水电总装机规模就达1.1亿千瓦,相当于5个三峡水电站,发电量相当于7个三峡水电站。 

可至今,刚果河已开发水电站装机容量仅286万千瓦,开发程度极低。“大好资源白白流失,相当于每年至少损失12亿桶石油,价值超过700亿美元。”孙连明说。 

不止于此。非洲的水能、太阳能、风能技术可开发量累计达734万亿千瓦时/年,占全球的39%。真正开发的,却屈指可数。不是没想过开发,无奈障碍横亘—— 

建设缺资金。非洲国家经济体量小、债务负担重、自身投资能力弱,严重制约非洲基础设施投资建设; 

融资缺信用。非洲国家主权信用评级低,政府担保能力有限,甚至无力担保,严重影响国际企业和金融机构的投资意愿; 

开发缺市场。非洲国家经济发展水平低,国内市场容量小,不少贫困人口交不起电费,只解决生活用电收不回成本。刚果河下游刚果(金)大英加水电项目,40多年只开发了两期,主要因缺少市场而陷于停滞。 

同时,非洲电力受入中心和电力外送基地跨国分布,但非洲产业协同体系不健全,大型能源电力项目开发面临跨国消纳难的困局。特别是,当地缺少远距离输电技术。 

一个案例是,被誉为“铝矾土王国”的几内亚,储量占全球2/3。铝矾土可冶炼为氧化铝、电解铝,进而深加工成铝型材,成为建材甚至航天部件。从铝矾土到电解铝,价格相差近50倍。但是,电解铝每吨耗电量高达1.3万~1.5万千瓦时,而几内亚电力装机总量当时不足100万千瓦,杯水车薪。如果将刚果河的清洁水电送至西非,不仅能满足几内亚等国铝产业用电需求,也将极大促进刚果(金)的发展,但因缺少规划、技术、资金而一再搁置…… 

各国、各环节单打独斗,让问题长期难解。如何不再抱着金饭碗要饭吃? 

系统问题,系统解决。 

2015年,中国提出“全球能源互联网”倡议,针对非洲极度缺电的现实,非洲能源互联网成为落实这一倡议的首个区域性规划。在此基础上,2018年,合作组织提出“电-矿-冶-工-贸”联动发展模式——推进非洲清洁电能开发和电网跨国跨区跨洲联网,形成“洲内中部送电南北、洲外与欧亚互济”格局。以能源电力撬动矿产资源大规模开发利用。构建具有比较优势的现代冶金工业。加快建设现代工业园区,打造支柱产业和特色优势产业。推动贸易出口由初级产品向高附加值产品转变,形成“投资-开发-生产-出口-再投资”良性循环。 

中国水利电力对外有限公司(下称中水电公司)总经理助理张如军表示,“‘电-矿-冶-工-贸’联动发展模式为非洲大型能源项目开发提供了顶层设计,能够有效贯通上下游产业链,提高项目自身造血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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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执行者到规则制定者 

2018年,当合作组织主席刘振亚带着“电-矿-冶-工-贸”的方案出访几内亚时,这个正寻求发展出路的国家,马上看到了巨大价值。 

“非洲国家不应仅仅是农业国、资源供应国和商品消费国。几内亚有丰富的铝土矿和铁矿石,我们想把这些矿产资源转变成铝锭和钢铁。”几内亚总统孔戴说,“实现工业化离不开能源,而且要更多依靠可再生能源。” 

几个月后,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期间,几内亚与合作组织联合发起成立“非洲能源互联网可持续发展联盟”。 

但要扩大共识,并不容易。 

作为推广非洲能源互联网理念的第一批派驻非洲办公室成员,王建明刚来就碰了壁。连非盟的门都进不去。好不容易进门了,人却见不到。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蹲守,10个人能见到两三个就不错了。更多时候,是石沉大海的邮件和无人接听的电话。 

“刚开始,他们更多以为中国人要推某个具体项目,甚至以为做的是一锤子买卖。”王建明说,一直以来,有关非洲的总体规划几乎都是西方主导,中国更多聚焦具体工程、项目,参与像非洲能源互联网这样全局性、系统性的顶层规划、整体设计少之又少。 

见不到官员,只好找电力公司和驻非中资企业帮忙,企业引见司长,司长引见部长。为了通过每一“关”,宏大的非洲能源互联网和“电-矿-冶-工-贸”联动发展的整体规划,被细化为了一国一策甚至一部一策。最多时,要为一国的电力公司、研究机构、电力部门等不同部门,设计五六种不同方案。 

从摸清资源禀赋到规划电网,再到设计好资金来源……“非洲国家未来10年、15年的电力发展整体道路,我们基本都规划到位了。”王建明说。 

即使如此,一些国家仍有顾虑。2019年,一场规模空前的中非能源电力领域会议——中—非能源电力大会在中国举行,埃及、布基纳法索、几内亚、加纳等国总统派特使宣读主旨演讲,来自30余个非洲国家的200多位嘉宾参会并赴上海、湖北参观技术。 

他们最多的疑虑还是,电开发后往哪里送?远距离传送的技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和核心,就是输电容量大、经济性好、安全性高的中国特高压技术。不少人未亲眼得见,仍存悬念。 

这些最后的疑虑,在上海五角场地下智能变电站、特高压奉贤换流站、三峡工程面前,烟消云散。看到2000公里外中国西部的清洁水电转瞬送至东部负荷中心,几位非洲国家能源部高级官员反复感叹,“震撼”。 

在刘振亚看来,这背后,不乏非洲对中国的认知正发生改变的影子,“中国参与全球治理的角色,正由项目的执行者变成规则制定者、方案提供者”。 

戳中痛点 

当听到卡拉拉提议,两天内就敲定合作协议时,合作组织发展局规划一处处长周长春有些没缓过神来。 

要知道,几天之前,坐在对面的这位刚果(金)大英加开发促进署署长还对自己“避而不见”。 

在会场“堵”到对方后,终于得到了30分钟的机会,没想到,一谈就是两小时。最后卡拉拉主动提出,尽快合作。 

当时,刚果河水电开发正遭遇困境,扩建迟迟没有动静,正因为刚果(金)本地市场规模有限,消纳不了如此多电量。而没有特高压技术,向西非、南非等负荷中心送电又受到输电距离限制,进退维谷。“中国特高压技术的长处正是远距离输电,可以真正在整个非洲大陆上进行广域电力配置。所以当我们说通过特高压来解决这些问题时,戳中了卡拉拉。”周长春说。 

这样的“戳中”,不断闪现。 

能源储量丰富的国家,通过市场机制与政府合作相结合的一揽子解决方案,找到了解决资金和信用难题的钥匙——以电力和矿业项目的盈利预期和大型企业信用为基础,签订发电、输电、用电多方长期合约,降低项目风险,确保各方收益;银行和财团根据企业投入的资本金及企业间具有法律约束力的长期合约提供贷款。 

矿产丰富的国家,则看到了“用电自由”的希望。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下称西共体)能源与矿业专员塞迪克·多卡说,西共体成员国资源丰富,但都面临着发电与输电能力不足、电价较高和能源问题的挑战。“我们现在只能满足不到15%的用电需求,迫切需要能够帮助我们实现互联的解决方案。这一倡议在西共体很受欢迎。” 

“互联不仅可以促进非洲国家间贸易和市场的发展,还可以改变我们的农业模式,就地进行原材料加工,促进教育和技术的发展。它可以使非洲的年轻人掌握新技术,改变他们的健康状况。”孔戴说。 

曾经进不去的非洲联盟,现在“敞开了大门”。夸第多次发来贺信并到会场发表演讲。 

打动这位非洲联盟副主席的一点,是非洲能源互联网将有力推动非洲一体化。此前,各国各自进行电力规划,非洲五大电力池间的互联较少。“非洲能源互联网相当于非洲一体化的基建,是基础设施的互联互通。”合作组织副秘书长程志强说,“我们的规划是站在整个非洲的角度,是为他们的发展凝聚共识。特别是‘电-矿-冶-工-贸’综合考虑了产业、经济、能源、电力、气候环境等多种因素的协同发展,通过工业化培养国家的内生增长动力。”这对他们而言,或许是一次“观念上的启发”。 

“来给我们讲讲” 

按照蓝图,到2030年,非洲能源互联网将形成雏形。2040年,非洲总体形成“一横两纵”骨干网架。2050年,非洲形成“两横两纵”骨干网架,基本建成坚强能源互联网。 

目前,已有20多个非洲国家、100多家国际知名企业机构申请加入非洲能源互联网可持续发展联盟。联合国非经委执行秘书松薇、几内亚总统孔戴、布基纳法索总统卡博雷都成为积极支持者。非洲能源互联网和“电-矿-冶-工-贸”发展模式在一些国家已开始从理念构想迈向实际行动。 

在几内亚,总统孔戴于2019年公开表示,未来,凡是在几内亚开采铝土矿、年开采量超过1500万吨的外资矿企,必须承诺在几内亚投资建设氧化铝厂,将一部分铝土矿就地加工成氧化铝,帮助几内亚逐步实现工业化,提升价值链。 

截至2020年6月,已有8家几内亚国内外企业,计划在几内亚投资建设氧化铝厂。特变电工还计划投资建设一座电解铝厂。此前至2019年底,几内亚境内投产的氧化铝项目只有一家。 

今年3月,由三峡集团中水电公司参与投资并以EPC模式承建的被喻为“西非三峡”的几内亚苏阿皮蒂水利枢纽项目全部机组投产发电。该公司几内亚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张俊表示,“几内亚政府希望苏阿皮蒂的电,主要都先往他们矿上引,挣钱后修基础设施,有了基础设施,再搞冶炼、工业化。形成良性循环。” 

这意味着,更多价值,被留在了这个被认为是世界上经济最不发达之一的国家。近几年,中国从几内亚进口的铝矾土矿价格在270-360元/吨范围内波动。据上海有色网,目前国内氧化铝的价格为2200-2500元/吨左右,电解铝的价格为17000-19000元/吨。 

据介绍,合作组织和当地正准备规划建设刚果(金)—几内亚±800千伏特高压直流工程。据测算,大英加水电输送到几内亚,电价约为5.5~6.5美分/千瓦时,远低于当地平均约10美分/千瓦时的上网电价。 

在刚果(布),中非地区最好的港口黑角经济特区,吸纳“电-矿-冶-工-贸”的系统规划,改变了孤立规划开发区的传统思路,有望解决巨大的电力缺口,开发进程明显加快。 

在刚果(金),刚果河大英加水电站第三期原定总装机容量480万千瓦,如今看到非洲能源互联网主导下的广阔电力市场,政府有关部门和机构已普遍认同装机容量可达1100万千瓦。 

在埃塞俄比亚,水资源、灌溉和电力部已与合作组织、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电网管理局签署三方合作协议,共同推动全球能源互联网建设与埃塞—海湾地区联网项目,后者将连接东部非洲水电、西亚太阳能发电基地与南亚电力负荷中心的重要输电通道,对埃塞清洁电力外送发挥重要作用,并满足海湾地区持续增长的电力需求。 

这个中国倡议,也逐渐走进非洲区域发展政策的视野中。 

2018年的西共体首脑峰会上,会议成果文件将西非各国电网互联纳入西非发展框架。2019年,“电-矿-冶-工-贸”发展模式纳入中国政府与非盟关于共同推进“一带一路”建设的合作规划,列入2019~2021年中国非盟合作重点项目和任务清单。目前,合作组织已分别与联合国非经委、非洲电力公用事业协会、东非电力池和西非电力池签署4项合作协议。不久前,非盟发展署首次规划的非洲大陆输电网,也借鉴和参考非洲能源互联网和“电-矿-冶-工-贸”发展新模式。 

合作组织预测,若按计划推进,到2050年,非洲电解铝、钢铁等冶炼加工业总产值将超过4800亿美元。通过跨国跨区跨洲互联互通,实现清洁电力外送消纳,非洲电力进出口贸易将实现创汇约360亿美元。届时,非洲清洁能源占一次能源比重达到56%以上,平均发电成本比目前下降约50%,每年减少用电成本超过1600亿美元。 

孙连明感到,一些效果已经显现。特别是“观念上的转变”,越来越多的非洲国家政府意识到整体规划、长远布局的重要性,他们主动找到合作组织,希望开展规划方面的合作。 

因为疫情,合作组织驻非工作人员已离非多月,常有“非洲朋友”打来电话追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更多时候,他们接到的是那些曾经“不得见”的非洲官员的视频会议电话,送上邀请,“来给我们讲讲”。